拋書人

一樣是老電影，就不防雷了。

可能是受到之前西班牙懸疑電影佈局開紅盤的影響，這部電影也以劇情翻轉翻轉再翻轉當賣點來行銷，我也誤以為是推理片所以點進去看，但看完了之後發現它的性質跟返校比較像，屬於述說西班牙極權時期某個家族的歷史，故事的最後則導向父親對主角的愛，與主角和自己的和解。

電影一開始便帶向主角蘿拉繼父過世的鏡頭，蘿拉在整理遺物時發現繼父的遺書，以回憶方式呈現主線。母親過世後，蘿拉與繼父在阿根廷相依為命，有一天母親故鄉的舅舅來了一通電話，表示找到了蘿拉很久以前便失蹤的親生父親的遺骸——原本被認為拋家棄女與情婦私奔的父親被證實在失蹤那年就已經遭到殺害。對父親沒有記憶的蘿拉本想無視這個訊息，但在繼父的鼓勵下還是回到母親的故鄉西班牙，雖然法律追訴期已過，但蘿拉與繼父仍嘗試解開父親當年死亡之謎。

因為年代久遠，蘿拉與繼父的追尋處處碰壁，而此時出現的保險業務員哈維為蘿拉帶來父親當年保單理賠的訊息，為兩人提供了追尋的線索——父親身亡兩週前保了這張保單，是因為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險所以才簽署的嗎？若是如此，那對他懷有殺機的人是誰？當年為父親辦理保單的保險業務員手中是否掌握關鍵線索呢？

這樣的劇情介紹乍看之下真的很像推理劇，但推理的份量其實不重，比較著重在探討西班牙很重要的、佛朗哥獨裁時期的一段歷史。我跟西班牙歷史不熟，佛朗哥政權是之前看遺忘書之墓系列好奇查資料才稍微知道一點，不過遺忘書之墓的發生地點是巴塞隆納，與這部電影的場景巴斯克不同，我本來以為當時全西班牙都在佛朗哥政權的控制下，只剩下巴塞隆納還在反抗，但這樣看起來應該是各地都有地下反抗組織。1960 年代的西班牙政治氛圍與同時期的台灣差不多，都是政府特務、秘密警察遍佈全國，以各種不人道的方式拷問密謀顛覆政府的嫌疑者的時代，電影中蘿拉的父母分別來自兩個政治立場不同的家庭，父親的家族在佛朗哥政權底下做事，實質上統治著巴斯克地區，母親的兄弟則加入地下反抗組織；父親由於和母親結婚而被家族斷絕金援，在過世前因為生意投資失敗而陷入財務困境，此時秘密警察經由拷問得出母親的兄弟參與一樁為了幫反抗組織取得金援而發生的銀行搶案，為了找出藏匿的同夥，秘密警察利用他們掌握的、父親過往的風流韻事威脅他出賣母親的兄弟，父親在毫無選擇的狀況下只能照著特務頭子的指示行動，進而導致母親的兄弟死於秘密警察手上，也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這段家族往事使蘿拉還活著的舅舅成為兇殺案最大的嫌疑犯，象徵家族的項鍊遺落在新的殺人現場，而舅舅在蘿拉面前也絲毫不掩飾對蘿拉父親的殺意通常劇情這樣演就代表這個人是清白的，就在此時警方來電，表示以殺人罪嫌逮捕了父親的弟弟，而弟弟也在繼父的詢問下坦承了自己的殺人動機以及當年父親死亡之謎的真相，只是真相的重量讓繼父躊躇，才選擇以遺書的方式轉述給蘿拉。

比起懸疑推理，這部電影更著重在描述西班牙那段恐怖歷史，以及被那段歷史扭曲的小人物的人生。父親在被迫成為秘密警察的協力者時曾經問，被他出賣的人下場會如何？特務頭子回答會讓他做幾年牢順便避避風頭，聽到這個回答的父親難道真的沒有察覺到特務頭子是在騙他嗎？還是為了減輕罪惡感所以催眠自己相信？但他出賣親友這件事情，身為後來者的我們真的可以譴責嗎？在那種人人自危的氛圍下，有誰能忍受肉體拷問以及重要的人受到生命威脅的精神折磨，一本初衷守密到底？蘿拉的叔叔基於對蘿拉母親的愛，辜負了兄弟的囑託，將蘿拉父親的突然失蹤塑造成與情婦私奔，想藉此照顧心碎的母親、得到她的心，沒想到母親卻選擇帶著蘿拉遠離傷心地前往阿根廷展開新的人生，到死之前都認為自己被拋棄；蘿拉雖然從繼父身上得到家庭與父親的愛，但童年回憶仍時不時影響著她，導致她對人充滿不信任，總是尖銳的對待接近她的人，雖然這只是巴斯克地區一個家族的故事，但依然代表了那個時代中所有支離破碎家庭的縮影。

然而，即時身處最絕望的環境下，人還是懷抱希望、懷抱愛，劇中每個犯錯的人出發點都是為了愛。父親為了保住母親的愛選擇出賣母親的弟弟，電影的幕後黑手為了對嫂嫂的愛也選擇背叛兄弟的寄託，將兄弟的屍體藏起、毀了他留下鉅額保險金給妻女的計畫，而最後的最後，獨自接收真相的繼父因為害怕失去繼女對他的愛選擇對真相保密，直到最後才用遺書的方式揭露；主角蘿拉也因為愛而得到療癒，童年缺乏的父愛由繼父補足，在追尋過去之旅中遇見的業務員哈維讓她能重新再愛人，而本來以為拋棄她的父親事實上也是愛她的，他們的愛從來都不曾缺席過，對蘿拉來說這是比保險金更重要的遺產。

最後我比較感興趣，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大概就是片名，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為「When You No Longer Love Me」，乍聽之下似乎是被拋棄的蘿拉的獨白，但綜觀全劇，唯一出現類似對白的地方是繼父的遺書，父親不想離開蘿拉母女，但又知道自己留下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如果這樣死去，負債累累的他無法給予妻女生活保障，為此他串通弟弟，佈下被殺死的局面以領取保險金，這樣無畏的做法既令繼父敬佩也讓他害怕，他害怕知道真相的蘿拉不再愛他，也不想與生父分享蘿拉的愛，為此他隱瞞真相直到過世，在遺書中他寫著：「即使你知道真相而不再愛我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死了。」在我很喜歡的一套小說《龍族》（謎之音：每次都是這套）中曾經提過一個概念「我不是單數」，我存在於每個與我互動的人身上，只有他們身上的我都死去了，我才是真正的死亡。若父親能得到蘿拉的諒解，那他就在蘿拉心中還活著，反之知道真相的蘿拉若因此不再愛繼父，那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對照曾經毫無選擇只能承受被拋棄這個事實的過去，繼父這次將選擇權交給蘿拉——當然也帶著一點鴕鳥心態，如果最後真的無法如他所願留在蘿拉心中，至少他不需承受失去所愛的心痛。

最後蘿拉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牽著哈維的手走出螢幕，這裡真的非常耐人尋味，因為觀眾會期待蘿拉說點什麼來表達對繼父不變的愛，但她卻什麼也沒說就這樣走出病房，留下這樣的懸念給讀者：蘿拉到底怪不怪繼父帶她回西班牙追尋過去呢？她是否原諒了父親？在她心中哪個父親比較重要？是願意用生命保護妻女的生父，還是填補了那些缺陷的繼父？即使是謄打文章的現在這些問題我仍然得不到解答，或許蘿拉自己也沒有答案？但慶幸的是在繼父亂點鴛鴦譜點到的愛情會接下兩位父親的棒子，陪著她繼續走完接下來的人生，雖然不完美（這傢伙是膚淺的皆大歡喜派），但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了，雖然這樣講有點老套，但依舊希望曾經經歷過這種恐怖時期的人都能得到療癒，不再為過去所困。